忆 访 黄 念 老

佛日

黄念祖老居士的大名,我是在1981年,从中国佛学院副院长明真法师和熟识的学僧那里听闻:他是北京邮电学院教授,自然科学家,虔诚佛教徒,曾任北京居士林林长,在中国佛学院讲授净土宗史,修持精进,日称佛号三万。我看过他关于净土修持的讲稿,并从圆彻法师处得到一部他所撰《大乘无量寿经解》打印稿四册,拜读之下,深受启益,赞为近代经疏中的一流之作。

促使我去拜访这位大德的因缘,是在五年之后,我由学习密法所产生的疑问,这时我听说黄念祖居士不仅虔修净业,而且曾参禅开悟,又多年修密法,为红教诺那活佛和白教贡噶活佛的传人,有成就,具金刚阿阇黎资格。我很尊敬信任的上海郑颂英老居士来信说:“当今天下,法海喇嘛、清定上师,黄念祖、王治平二居士,皆有成就,黄念祖居士住北京西四敬胜胡同1号,离你不远,宜去参学。”于是,我扣开了敬胜胡同1号黄宅的门扉。

这是北京西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新建的简陋小房,占据了庭院的空间,连个可经行散步的场地也没有。西屋被隔为三间,黄念祖教授住南头一间。敲门之后,屋里传出一个声音:“年老自修,恕不见客。”这是我早就听说、预料到了的。我赶忙声明:“是郑颂英居士介绍我来的,有佛学问题请教,请慈悲开示。”旁边一个老婆婆向屋里喊了声:“找你的是个年青人(其实我已届中年)。”门这才开了,黄先生打量了我一下,才放我进屋。

.他身材魁梧,紫红脸膛,面相威严中透出慈祥,是个标准的金刚上师形象,使我联想到迦举派开创者玛尔巴大师。房间长宽不足一丈,书房、卧室、佛堂、客厅都在一处,家具破旧,比我拜访过的一些老教授家更显朴素清贫,西边墙下用红布盖着的,大概是佛像了。

寒暄之后,我先来了个自我介绍,他也谈起自己的家世、师承等。他说话干脆利落,决断明快,谈佛法,有科学家的严谨,说修证,决不轻易许可人,大有“宁可生身陷地狱,不将佛法做人情”的气度。我问:“您修藏密多年,师承真正,智慧过人,人言已得成就,此非虚传吧?”他答:“惭愧!惭愧!然说到成就,也可分好多等级,最起码的见解成就,我是敢承当的,至于境界、感应、神通等,不谈。”问到禅宗,他说:“虚云老和尚是近代真正开悟的善知识,也是我的皈依师父,某某老和尚虽说得法语,能放光,但并未开悟。”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手掐念珠,我知道这是边应答边默持佛号,他大概是日有定课的,便问:“听说您日持佛号三万,是否?”回答:“那是最低限度,持得多时超过十万。”我不禁肃然起敬,十万佛号,就是用较快的速度,也得二十小时方能持满,如此精进修持的大德,真是难得希有啊。

以后一年多中,我曾拜访过他六七次,我理解他的时间宝贵,只在问题积累多时才去,每次去之前先把要问的问题反复考虑好。我当时疑惑的重要问题,在他那里都得到明确的解答,这些问题是:

一、念佛与密法是否可兼修?回答:“随自意乐,可兼修,也可一门深入,只修净土。密法可不修,净土绝不可少。诺那活佛当年开示:凡学宁玛法者,无论修何本尊,皆须兼修弥陀本尊,求生极乐净土。我的一些金刚弟兄,多具福慧,修到能在定中看见本尊、祈祷灵验的,不算稀罕,但有些没按诺那活佛教导兼修生西的,不是在晚年瘫痪疯颠,便是在临死时手忙脚乱。我从这些经验事实中得出教训,故自己老实念佛,也劝别人求生西方。”说到这里,我记起从正果法师处听到的一例:军阀唐某,修密法多年,晚年瘫痪,痛苦不堪,临终前请正果法师去,自言持咒不得力,正果法师劝他至心念佛,才得安详而逝。

二、气脉明点是否必须修?回答:“可以不修。可从禅宗或任何一本尊法的基础上直入大圆满澈却、妥噶。当年贡噶活佛曾教我:从禅宗的见地迳修大圆满澈却或大手印无修瑜伽。我们莲花精舍,就是在四臂观音法的基础上修澈却。”对此,我尚有疑问,又写信请教对佛、道之密研究颇深、也曾亲近过贡噶上师的四川忠县张义尚老先生,此老回信云:“诺佛、贡师确曾开示一些具根器人单修心性直趋解脱之道。然此道成就较慢,兼修气点则成就较快。”其实,《大日经》和《恒河大手印》等对此有明确指示:不堪直入无相瑜伽和光明大手印的劣慧钝根,才须先修有相瑜伽或气脉明点。黄老乃上根,参禅悟后入密,诺、贡二师指示他直入澈却妥噶,自是当机。

三、禅宗开悟的标准是什么?回答:“总要现量亲证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才算真正见性。”

经几次请教,我确认黄老真正深通显密、宗说兼备,见地切实,有修有证,是当世难得的大善知识,对他的开示,我都奉为圭臬,我发表出来的重要论点,不少便是依据他的所说。我虽算不上他的弟子,他却是在见地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请教过几次后,黄老谈得高兴了,有时也放下念珠,一谈不觉就是两个小时,我不免暗自愧疚。1987年夏,我调赴四川,临行前两天向他去辞行,他特送我到院门口,我祝愿他住世百年,福荫众生,他畅怀一笑说:“好,那就请您加持吧!”

一别几年,我拜读了他的《谷响集》,碰见不少人称赞此书说得好,有些恨不得明天就成佛的年青人,一看此书,便变得实在了。我还听常向他请教佛学的青年朋友石明讲过他的为人:他绝不收受供养,不收徒弟,不接受人礼拜,你给他磕一个头,他起码还你一个。他在海外的声望远高于在国内,美国佛教徒曾请他去讲学,他大概是应请赴美归国的中国人中唯一不带回一件洋货的人。海外来访者看他居止窄隘,要出资为他修造精舍,他谢绝了。此老的行持,真是令人叫绝!

1990年春,我因出差之便去看望他,见他坐在屋外廊檐下砌成的一间宽约三尺的房子里著述,面前桌上摆着二三十个小盆景,文思之余,看一眼小盆景,也权作置身山林了。我问:“您老现在修持主要在密,抑或禅、净?”回答:“我还是老路,禅净密,请问三者有何区别?”我说:“是啊。”彼此一笑。我请教了三个问题:一、红、白教中,具何等资格,才可为人灌顶传法?必须自己修行成就吗?回答:作人依止上师,最好自修成就,但灌顶传法,非必如此,只要传承真正,受过阿阇黎灌顶,得正见,上师开许,便可,上师开许是最重要的条件。二、据说修学密法,只有依止成就上师,才有成就的可能,果如是否?回答:也不能说绝了。只要传承真正,得法得诀,便可修习,便有成就的可能。然若缺了成就上师胜缘的加持指导,密法的密意和殊胜,也就缺了多半。而成就上师,岂易遭逢!三、所谓禅净双修,具体如何修法?是各修各,还是融归一炉?昔年与夏莲居居士为师友的北平拈花寺省元禅师,禅净双修,从持名念佛证离念境界,他究竟如何修的?回答:禅净双修,一般还是各修各,念佛时按莲宗法要念,参禅时按宗门方法参,可互相发明。省元禅师,所修主要在禅宗,后来闭关专持佛名,于念佛中发机而达离念。

一年半后,我因编写《新编佛教辞典》,其中人物部分有他和他的师父夏莲居的小传,请他订正,他说:“夏老师可列入,我就算了吧!”我强调这是如实载录,谦虚不得的。他仔细修改了两篇小传,对关于他修证的提法作了更正。当时他面前放着一碗炒面片,摊着稿纸,看来正在边吃边写,夜以继日地完成《无量寿经白话解》的写作。我看他尚颇强健,没想到别后不到四个月,他便含笑生西,据说烧出舍利数百粒,比莲宗十二祖彻悟禅师的舍利还多。在家人中,修持得如此成就,就是在古代,也是希有难得的。

转眼即临黄老生西周年纪念,重温他的教诲,使我深受震撼、久久咀嚼不烂的,是在1991年春去拜访时他说的一句话:我谈起这几年来佛教渐复元气、青年佛子纷纷涌现、大有振兴希望,满想他会随喜,不料他却失望地摇摇头,感叹说:“年青一代难得明师,难得正见啊!这条路子是走到底了,若能振兴,必须另辟蹊径。”他说的“这条路子”,是指他终生实践的禅净密合修的路子?抑或泛指中国佛教界现行的修持、弘法路子?甚或中国佛教诸宗的传统路子?我想都是。这条路子是祖师先德们在漫长的封建社会所开辟,走到今天这个全新的时代,若不适应机宜,从教义、教制、弘扬方式等诸方面来一番大的改革,至多只能嗣续不灭,但难得振兴,难得使佛法对整个社会众生发挥其应有的教化作用。这是黄老这个在现代社会循传统路子精进修持终生的老一辈大德对传统佛教的总结,也是许多年青佛子们的共识。若黄老健在,他也许不同意我公开这句话,但我认为有必要把它贡献给青年佛子们去参究,启发人去思考振兴中国佛教的方案,祈愿黄老在莲邦恕我多言,祈愿他早日乘愿重来,为中国佛教开辟出新的蹊径。

(原载于九三年《法音》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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